定麟慢腾腾地起身，仲英就在他咫尺之间，定麟眼前发黑头脑晕眩，不过他没开口求助，仲英也没关切出手，仍拿定麟的短剑一段一段剁着野兔。定麟爬将起来，看他安然无恙心里高兴，开口却是佯怒，“是这兔子惹了你还是我的短剑惹到你了，让你这样拿它们泄气？”

“都不是，论惹人生气的招数，还是你最拿手。”

“有话说话，别拐弯抹角地，我听着费劲得很。左右这地方只有你我二人，你要是不高兴直接在这儿杀了我，谁也不知道。”

“我要杀你还用得着救你？”仲英话说语气严丝合缝，手上倒是轻巧，扶了定麟的伤腿一把，让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洞壁上烤火。

“用不用我敲锣打鼓送三牲六仪到府上感谢救命之恩啊？我知道你有话要说，准你在这山洞里畅所欲言，出去之后谅你是不肯说的。”

仲英埋首打理野兔，好像全没听见定麟的话，不过定麟知道，他只是在找起头的地方。

终于从那骨头都烧脆的野兔子身上剥下点未糊的肉来，仲英与定麟一人吃了两口，独自去寒潭洗了手和短剑，转来将短剑还给定麟，这才在定麟面前坐定。定麟也转了转身子，好正视对面的人。

“山上那些机关，是你排布的吧？”

不等定麟回答，仲英继续说着，“既然有机关便少不得杀手，这条路从来不是什么为避闲人而选，只不过是你布下的一个局。”

“踏郊中伏，不论是你救我一回或是我救你一回，我都无可避免地与静王府扯上了干系，就算我不肯成为王府幕僚，天下人也会津津乐道唐仲英与静王世子同患难共对敌之事，只要天下人将我看作静王臣仆，那么我肯不肯鞍前马后也已经不再重要了。说到底，静王在乎的并不是多一个谋士少一个参军，只是要名声在外之士为他立块招牌，才好招揽人马、收买人心。我说的可对？”

“不错，选中你正是因为仲英之名，广传天下，百姓知你与贤相齐名，隐士知你不重功名寄情山水，试问连你这样淡泊权利声名远扬的才子也肯归于我父王麾下，天下间何愁找不够共谋大事之人！”

“其实当今天下安稳平静，又有什么不好呢？你父亲静王也是随圣上征战沙场多年的手足，不可能不知战争劳民害民之毒，何必再动干戈？百姓还没过多久太平日子，又起战火，天下人怎会乐意？就算你再找一百个唐仲英，只怕也是于事无补。”

“那昏君年少时倒有万丈雄心，连我爹也甘愿避其锋芒辅佐在侧，可惜现在却是年老昏聩，宠幸佞臣、穷奢极欲、大修宫殿河道，哪一样不是劳民伤财？叫他拨点军饷给边关将士却像个吝啬鬼一般，满朝文武卖官鬻爵层层相护，就算是太师和丞相两师徒也不过是勉强支撑而已。天下虽未乱却已有不平之象，去年江北草原大火，朝廷连修固幽州城墙的钱都出得艰难，更不要说安抚损失惨重的牧民。牧民随水而居，只要羊马还在就尚不至于产生民怨，但若是兆和一带发生洪水或西庆地龙翻身，守着土地看收成的百姓又该去向谁求救？昏君不理国事，朝堂官官相护，买得官当发官财，百姓诉告无门，他们凭什么把持一国朝政？难道就凭脸皮够厚，心肠够黑？”

“皇帝近年虽然怠于朝政了些，但有太师劝诫，有丞相辅佐，并不至于像你所说一般昏聩无能。当年太祖皇帝起兵，实际上领兵的却是如今的皇帝，统一中陆，平定四海，立下不世之功，因此才招得民心，越过他两个哥哥坐上帝位。修建运河也有沟通南北贸易之效，虽时有荒淫奢侈之说传出，但也并不致再起战火。百姓就和这土地一样，接连的战火带来重复征税和劳苦兵役，一块土被不歇季地耕种，是经受不住的。战火频仍则民瘦土瘠，倒时即便让你父子二人抢到手，这天下也已经是千疮百孔，多少人已死在贫病里、死在战火中？若真像你所说那样，朝堂有腐蠹、天下有暗疾，你父子二人应当与太师丞相同心协力，规劝皇帝肃清朝堂，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意图谋反逐鹿天下，拿天下人做筏子一逞英雄，我看你父子二人脸厚心黑不输满朝文武。”

“你当我爹没想过与丞相联手吗？但我爹是什么身份？皇帝那几个兄弟死的死疯的疯，内情无人知晓但是谁能一点猜不到？我爹当年请守边疆自贬西北苦寒这才保住一条命，太师防我爹跟防前朝余孽似的，丞相与他一个鼻孔出气，年年在朝请那昏君崇文抑武，一唱一和得比那戏台子上的角儿更是精彩。西北军饷一削再削，我爹自掏腰包还要被批个收买人心的罪刑。同是太祖血脉，难道我爹便是贱骨头不成？遭人嫌还要上赶着讨人厌？既然怀疑我爹图谋不轨，干脆就坐实了，省得担个莫须有的罪名，抬头抬不得，低头低不下。你说好笑不，与太师撕破脸他倒消停下来，反劝着皇帝安抚军心，给我爹赏了不少东西。呸，谁稀罕这些破烂玩意儿，像训狗似的逗着人玩儿还不准翻脸。我倒要看看等我爹打上京城，把那昏君从御座拖到殿外，他还有没有这许多花样。”

“你这是怄气，天下百姓性命攸关，你在这里怄气？”

“怎么怄不得？你当天下百姓就不气？安稳太平来之不易，但摇摇欲坠的安稳也叫安稳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视而不见，等到昏君自己把天下给毁了，百姓受的苦只会更多更重，与其等他弄得黎民百姓怨声载道沸反盈天，揭竿而起彻底推反周姓王朝，不如让我爹率军即位。不除腐肉难保性命，如今那朝堂之上端坐的人才是腐痈，除掉他们，中陆才能真正走向国泰民安。”

“这不过是你一己所想，静王称帝又能改变多少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，如今的朝堂痈患流毒起自前朝，杀伐果断专横揽权如当今的皇帝也没能彻清那些世家大族在朝根基。静王军队固然勇武，放到一朝的酸儒天下的文人面前只怕也是束手束脚无计可施。假若真朝士族开刀，先不说他们私养的府军若何，纵你有千军万马，在笔杆子底下仍逃不脱一个遗臭万年的骂名，堵不上悠悠众口；若是留着他们，那么与当今的皇帝又有什么区别？白白浪费许多黎民百姓的性命。改换帝号不该乾坤，伤尽万民不伤权贵，这就是你要争得的天下？“

“所以我才来寻你，有你在军中树旗，不仅是改朝换代指日可得，另立新帝之后号令群臣替换官员，你既能助我甄别人才，又可昭告天下，我朝并非对所有士人赶尽杀绝，只为拔除重门高户对朝堂的把持。有仲英之名作旗，白衣学子焉有不信？让樵门寒士自己去讨伐簪缨世家，朝廷为天下百姓大开登科路途，废除层层举荐之道，世家虽多文人门生，但能多得过天下学子？到时他们自顾不暇，朝廷却有无数新鲜血液，正可整肃重振，中兴天子门庭！”

仲英苦笑一声，心说不愧是将门虎子，开口就要祓除被文人学子视作庇护所的士族，“此事谈何容易，仲英一介白身，只有虚名高挂，定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。“

“若是浮名虚声就能将我蒙蔽，我便不配此时在仲英面前侃侃而谈，我既挖空心思想召得仲英出山，就有足够的把握在仲英襄助之下改换朝堂。我对仲英有足够的信心，只是不知，仲英可信我？”定麟凝视仲英，双目灿若繁星热胜火光，仲英触之急避，避而复返，只因若要回答这个问题，非坦然无惧不可表心意昭昭。

小说《访士》 第五章 试读结束。